园旅人物|曹汛:在园林与历史中,做个 “认死理” 的人
当 2021 年 12 月 6 日的深夜,北京的冬风掠过建筑大学的红墙,吹向那些他曾踏遍的古建檐角时,87 岁的曹汛先生永远闭上了眼睛。
这位师承梁思成、深耕建筑与园林七十载的学者,终究没能留住最后一缕与历史对话的时光。他走后,学界有人说:“敢对‘常识’说‘不’的人,又少了一个。”
这位从 1961 年走出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学子,师承建筑学界泰斗梁思成,此后数十载,始终扎根在建筑与园林的沃土中。
他曾是北京建筑工程学院建筑系的授课名师,1986 年便成为第一批国家有突出贡献专家,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;他也是学界公认的 “杂家”,在建筑历史、古建园林、年代学领域写下一篇篇扎实著述。
可在更多人心里,曹汛先生最动人的模样,是那个顶着压力、敢对 “常识” 说 “不” 的身影 —— 他被称作园林学界的 “不识时务” 者,却用一生,活成了守护历史真相的 “孤勇者”。
1997 年,《建筑师》杂志用两期篇幅,刊登了曹汛一篇长达 5 万字的文章 ——《陆游〈钗头凤〉的错解错传和绍兴沈园的错认错定》。这篇文章,像一把温柔却锋利的刀,剖开了一段延续数百年的 “爱情神话”。
彼时的绍兴沈园,早已是刻着 “爱情” 与 “诗意” 的文化符号:导游指着斑驳的墙壁,讲述陆游与唐婉在此邂逅、题下 “红酥手,黄藤酒” 的悲情故事;游客们捧着诗集,在池边驻足,为这段流传数百年的佳话感慨不已。没人怀疑,沈园与《钗头凤》,本就是一体的。
可曹汛偏要 “打破这份美好”。他泡在古籍堆里,逐字比对南宋陈鹄《耆旧续闻》、元代周密《齐东野语》等文献,从蛛丝马迹中探寻真相:
陆游写《钗头凤》的地方,不是绍兴沈园,而是成都张园;
“红酥手”也不是大家想当然理解的唐婉的手,而是一种奶油酥皮点心。宫墙既不是古越国的,也不是宋高宗在绍兴的临时宫城,而是成都故蜀时候的燕王宫。
在历史的流传中,先是南宋人陈鹄最先对《钗头凤》作出错解,刘克庄又进一步错传,元初人周密添枝加叶,把一个故事推演成小说,并且编造出唐婉这样一个人,清代又据此编为戏曲,后来又衍生出话剧、戏曲和电影,而沈园也被辟成陆游的纪念馆。
文章发表后引起巨大反响,遗憾的是,这并没有妨碍沈园的管理者装聋作哑继续宣传自己是宋代名园。
在中国,学者们习惯了去证明一件事情正确,证明一件事情错误却难上加难。这让曹汛的诸多考证多少显得有些不识“时务”。
这样的 “不识时务”,在他的学术生涯里屡见不鲜。
学界公认《营造法式》的作者是 “中国建筑学鼻祖” 李诫,他却从宋代官制文献、碑刻题记中找出证据,证明 “李诫” 实为 “李诚”,不过是后世传抄的笔误;
众人都说 “中国现存唐代木构建筑仅四处”,他背着测绘工具,踏遍五台山、太行山,不仅力证梁思成发现的佛光寺唐代大殿断代无误,还指出其他几处建筑的年代鉴定不够精准,更发现了一座建于公元 559 年的北周摩崖窟檐 —— 比日本法隆寺木塔还要早,证明唐以前的木构建筑遗存,远比想象中更多。
每一次考证,都像在荆棘丛中开路。有人觉得他挑战权威,坏了 “规矩”;有人担心他的考证,会影响地方的文化符号;甚至有同行,联合起来指责他 “小题大做”。
他费尽全力纠正一个谬误,本意是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,却常常触碰到既有的 “共识”,引来质疑与攻讦。
可他从未退缩,反倒在课堂上对学生说:
“如果我们只会重复权威名人的结论,错了也随声附和,不正是自己浅薄迂腐、缺乏鉴别力的表现吗?而且证据确凿无法驳难,教科书却不认错也不改正,这才是真正的学术腐败!”
曹汛先生的研究有破有立,一方面他通过敏锐的学术洞察和深厚的治学功力,揭示出多重历史误区,对多个历史名园和造园家做出精确的鉴定和评价。
另一方面,多年坚持研究园林艺术的发展、叠山艺术的发展、诗情画意的影响,许多论断已成为今天学术界的共识,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园林历史理论的基础。
在他眼里,园林不是冷冰冰的亭台楼阁,而是中国人把日子过成诗的法子。
他说,中国人造园林,其实就想在 “自然” 和 “生活” 之间找个平衡点:最早是去荒野里收拾出好山好水,后来在城外建园子,离家住得近,最后干脆在城里辟个小院,闹中取静。从荒野到城里,园子越建越近,藏着的心思却没变 —— 就是想把大自然的好,搬进日常里。
更有意思的是,他觉得园林还藏着中国人的性子。
3 世纪时,一位希腊学者曾评价中国人 “平和度日,心情安静沉默”。
曹汛先生循着这个观察,梳理出一条 “天人合一” 的闭环:自然环境塑造了中国人的自然观,这份观念指引着人们建造园林;而园林建成后,又会反过来滋养人 —— 在园子里看落叶、听雨声、赏明月,再急躁的性子,也会慢慢沉静下来。
就这样,园林陶冶着人的情操,塑造着人的品格,最终融入民族的气质里,让 “平和” 成为刻在骨子里的特质。
他还帮园林 “重新分了类”。
以前大家总说 “皇家园林”“私家园林”,他却按园主人的身份,分成了 “上苑”“中园”“小园”:秦汉时,皇帝的 “上苑” 最气派;魏晋以后,当官的、读书人开始建自己的小园子;到了明清,连皇帝都学着私家小园的样子造园子,比如颐和园里的谐趣园,就是仿着无锡的小园子建的。
他说,这才是园林最动人的地方:从皇帝的专属,变成老百姓也能享受的乐趣,最后成了全中国人的艺术。
“造园艺术的成熟,是以私家园林的成熟为标志的。” 曹汛曾在著作中这样写道,字里行间满是对 “全民艺术” 的认同。
曹汛的 “较真”,并非孤勇,而是源于对治学方法的坚守与传承。
他一生受益于史学家陈垣先生的史源学、年代学,将 “干支纪日” 视作解开建筑年代谜团的 “钥匙”,并将这份方法与初心,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后人。
每座建筑的题记,都像婴儿的出生证明,记录着它的历史。很多题记被篡改过,但干支纪日从公元前 1722 年至今没断过、没错过,只要耐心查,伪造的年代总能被识破。” 他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,也手把手教学生查年表。
五台山南禅寺大殿的题记,就是最好的例子。题记写着 “大唐建中三年岁次壬戌月居戊申丙寅朔庚午日癸未时重修”,可曹汛查遍干支表,发现建中三年的戊申月里,根本没有 “庚午日”—— 这一发现,直接证明有人篡改了题记,想把建筑年代往早了推。
可这样 “简单” 的考证,却因耗时长、需耐心,少有人能坚持,也让曹汛的研究显得有些 “曲高和寡”。
但他从不在意这些。晚年时,他眼睛不好,却还坚持看文献,学生劝他歇一歇,他说:“我多查一点,后人就能少走一点弯路。”80 岁那年,他还带着学生去山西考察隋代佛塔,爬梯子时差点摔下来,却笑着说:“这塔比我老,得对它客气点。”
他出版的《全唐诗无考诗人考证》,把《全唐诗》中那些身份、年代不明的 “无考诗人” 一一考证清楚,让他们 “找到了自己的年代老家”,引得文史学者纷纷赞叹。
如今,曹先生走了,但他留下的东西还在:那些纠正谬误的文章,让我们知道历史该较真;那些解读园林的思考,让我们看懂园子背后的日子;还有他教给学生的 “笨功夫”,让 “求真” 的种子一代代传下去。
以后再逛沈园,或许还会听到陆游与唐婉的故事,但总会有人想起,曾有位老先生,为了一句 “真相”,不怕扫了众人的兴;再看那些古建园林,也会想起,曾有位学者,把一辈子都用来读懂它们,守护它们。
这大概就是对他最好的怀念 —— 像他一样,做个 “认死理” 的人,把真相和热爱,都藏进时光里。
来源:园旅学苑公众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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